樊卓然

　　刑事审判庭法官助理

　　中国青年政治学院

　　刑法学硕士

　　又到一年“6·26”国际禁毒日，作为一位办案十余年的刑事法官，我见过不少被告人的“瘾”，比如以新老两代“毒王”海洛因与冰毒为代表的生理依赖（“身瘾”）与精神依赖（“心瘾”）。

　　我也见过太多为“瘾”所困，被“瘾”清零的“爱”，家破人亡、妻离子散这些从小熟知的成语，真实地在卷宗、庭审中被呈现得如此具体清晰。但那一位母亲的“瘾”和“爱”，却长久留在了我的办案记忆和人生记忆中。

　　那其实是我第一次遇见她，却已是她不知第几次来到我们庭。

　　“今天的被告人是孕妇啊？”一早阅卷的我，习惯性地跟助理确认着将要开庭的案件中可能需要注意的各种情况。

　　“是李某啊，老熟人，这次不知又怎么了。”听了助理的介绍，我一查才注意到，庭里好几位法官都承办过她的案件，而她显然也不是第一次顶着大肚子出庭受审了。

　　这一次，她在住所楼下先后三次以人民币300元的价格向他人贩卖冰毒，又在住处内多次容留夏某、何某吸食冰毒，分别以贩卖毒品罪、容留他人吸毒罪被公诉机关起诉到了法院。

　　第一次遇上这样的被告人，我略带难过地想，这是怎样一个女性，会在不停怀孕的几年中，三番五次因毒品犯罪进入法院。

　　果然，不可预料的情况还是出现了。由于怀孕她被取保候审，谁知今天的庭审，她不但挺着大肚子，还把自己另一个年仅3岁的孩子也带来了法庭受审。

　　“未成年人不能带来法庭的。”我的书记员对她说。

　　“我家没人带孩子，你说怎么办嘛。”她笑起来语气平常得像带孩子来逛超市，而旁边自顾自玩的小男孩，眼睛里全无一般小朋友初至法庭的胆怯，只是冲我露出一个无所谓的淡笑。

　　“小王，庭马上开了，你赶紧先把孩子带到办公室，照顾一会儿啊！”“李某，你背包里有孩子的水壶、奶粉、玩具什么的吗？”我一边招呼着书记员，一边问被告人。

　　“没，他吃过早饭了。”说完，被告人居然自顾自走进了法庭。

　　庭上的她，面容苍白、目光冷漠，行动却透着一股瘾君子特有的躁郁。一会儿便粗声大气：“认认认，我已经认罪了，你们程序就不能快点嘛！”在她不耐烦的催促中，我一看就明白孕晚期的她身体不适，便适当加快了庭审节奏。

　　“你怀孕了为什么还要吸毒啊？你知道毒瘾是会影响胎儿的吧。”

　　“我怀孕，就戒得了毒了？”

　　“孩子父亲呢，你这么乱来他不管？”

　　“我哪知道孩子爸爸是谁，算上这个（她指指肚子），我有三个孩子了。一个三岁，一个一岁，大概都不是一个爸，谁知道呢。这今天看到的是老大。”

　　她的无所谓几乎激怒了同为母亲的我。果然，“瘾”比母爱都强大吗？毒品就是这样将人性夺走的吗？让这位母亲枉顾人伦、逃避责任。

　　庭审结束了，结合卷宗和证据，我意识到这件案子并不复杂，根据事实和法律作出判决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。

　　“2013年7月因犯贩卖毒品罪被判处有期徒刑，剥夺政治权利，并处罚金；2014年3月因吸毒行为被处行政拘留并处社区戒毒；2014年11月因吸毒行为被处行政拘留并处社区戒毒；2015年9月因犯贩卖毒品罪被判处有期徒刑。”

　　但看着她的累累毒品犯罪前科，庭前孩子“冷静”的笑容在眼前挥之不去，我突然想再努力赌一把，“瘾”能被“爱”打败吗？

　　如果不真正让她改变想法，重新燃起戒毒的决心，恐怕她很快还是会再犯。孩子们怎么办？

　　母性是女性本能，如果我帮助她唤醒母亲的角色，或许是终结毒品犯罪的契机。

　　庭审结束后，离开前，我叫住她：“你这又是吸毒又是闻毒，肚子里的孩子一出生就可能不健康，你有想过TA的未来吗？TA很可能被其他孩子欺负啊？”

　　然而，她漠然的脸上看似并无波澜，牵上小男孩离去。小男孩却回头冲我挥着手：“阿姨，再见！”

　　只有了解一个人，才能打开她的心，我决定去她成长的地方看看。

　　通过走访她户籍所在的社区，我得知，她的母亲在她小的时候便常年混迹社会场所。这样的成长环境，可想而知，会对一个青少年的价值观产生怎样的影响，十几岁的她便也在夜店中第一次上了“瘾”。

　　社区干部唏嘘地说，她其实以前也积极戒毒过，后来失败就放弃了；几年前，她还曾经到社区咨询过，有没有成人夜校之类的技能培训。

　　母亲对孩子的影响是巨大的，我想从这里入手。我将她约到法庭：“你恨你的妈妈吗？”

　　“小时候不知道，现在想想，好像是恨的。”沉默了一会儿她低声说。

　　“我也是个妈妈，我不信你不爱孩子。你想过希望你的孩子成为什么样的人吗？像你这样？那天我看到孩子，我就想，我要让毒瘾走开，让他妈妈回来。”我主动去握住她的一只手。

　　“法官，你……我其实挺怕孩子们的。不犯病（瘾）的时候，我知道我对不起他们，我怕，怕他们恨我。”另外一只手，悄悄握住了我。

　　我给她讲之前案件中的被告人们，有的也是母亲，开车四处带孩子贩毒，孩子小小年纪便对毒品交易习以为常；也给她讲戒掉毒瘾回归生活的美好，“你的孩子虎头虎脑，一看就聪明，以后一定前途无量的！”

　　我真心地鼓励她，一个下午过去，她终于说：“法官，虽然我没文化，但我一定不会让我的孩子长大跟我一样。”随即声泪俱下。

　　我拿出了一份给孩子的礼物——小熊玩偶，“那就好，把小熊带给小家伙好嘛，和孩子一样可爱呢。对了，上次我联系过司法局和你们社区，问了，社区矫正期间是有技术帮扶项目的，等你监外执行的时候，一定要好好戒毒，再学门养娃的手艺啊。”

　　由于毒品再犯，她最终还是被数罪并罚判处四年有期徒刑。判决结束后，我再一次叫住肚子愈大行动不便的她，将搜集的一些吸毒对胎儿不良影响、孕期注意事项的资料统统交给她。

　　看着她动容的泪眼，我再一次苦口婆心了起来：“比起将来再戒毒，现在是悬崖勒马最好的时机，我见过太多吸毒人员越陷越深，最后身染重疾永远无法回头，孩子再无依靠。”

　　“法官你放心，为了我的孩子，我一定坚持住。”那一刻我希望自己赌赢了，也许关爱比责备，更能成为她逃离毒瘾、唤醒母爱的养料。

　　判决并非终点，被告人李某因怀孕被暂予监外执行，接受社区矫正。

　　之后，我一直通过相关部门持续跟进她的矫正情况，断续收到关于她的好消息：孩子出生后她主动接受戒毒疗程；孩子在当地已经顺利入学；她社区矫正表现良好，在社区干部和司法社工的帮助下，定期参与社区服务，利用业余时间学习美容，也有了谋生之本；还与母亲和解，孩子们也有了外婆的照料……欣慰地看到，她在拼命回归社会、回归正轨。

　　后来，她再也没有出现在我们刑庭的法庭上过了。我也主动承接了许多次进入校园、社区、园区的涉毒普法任务，参与了许多次普法宣传任务。

　　我还经常会想起曾经的她，和那个孩子的笑脸。我比任何时候都坚信爱的强大，比最可怕的“瘾”都强大，因为我曾经努力参与，亲身见证过。作为法官，我想做得多一点，走得近一些，也许这是我跟这位“老熟人”说再见最好的方式了。

　　法官心语

　　房素平

　　刑事审判庭审判团队负责人

　　女性涉毒人员系社会弱势群体，身后往往还干系着儿童等更多弱势群体。如何做好判后教育帮扶，帮助对象实现精神戒断和人性回归，提升其脱离毒品的内驱力，是降低再犯可能性的重要环节。

　　依据事实和法律，判决虽易，预防再犯却难，在个案中发挥审判柔性的一面，通过后期跟踪回访、宣传帮教、心理疏导，协助其在价值观、知识技能、交友圈等方面努力实现多维度转变，防止罪犯被社会边缘化，帮助其回归社会，我想，我们作为人民法官，可以做得更多一点。